版次:P22来源:香港經濟導報 2025年11月24日
文 ▏馬喜芳 上海交通大學安泰經濟與管理學院、上海交通大學國家戰略研究院副研究員
安世半導體事件,從一場成功的商業並購,戲劇性地演變為地緣政治對商業邏輯的強制“接管”。這起事件的復盤是中國高科技企業全球化進程中一堂代價高昂的“必修課”,它揭示了在半導體等戰略領域,商業規則正讓位於大國博弈。面對控制權易手的險局,中國企業必須超越傳統並購思維,構建涵蓋地緣政治研判、技術主權掌控與全球化韌性布局的新戰略能力。唯有如此,方能在日益複雜的全球棋局中行穩致遠。
安世半導體事件爆發的前因後果
安世半導體事件的根源,始於一場備受矚目的“蛇吞象”式跨國並購。為突破代工模式的利潤瓶頸,並深度嵌入國家半導體產業發展戰略,中國手機ODM巨頭聞泰科技於2018年啟動了對荷蘭安世半導體的收購。安世半導體前身為飛利浦核心半導體業務,是全球領先的汽車半導體IDM企業,其技術與客戶資源(涵蓋蘋果、特斯拉等全球巨頭)對中國產業升級具有關鍵意義。
經過耗資超330億元的三輪複雜運作,聞泰科技最終實現了對安世的100%控股,但也因此背負了沉重的財務壓力。這場成功的商業布局,旨在打通從芯片設計、制造到終端應用的產業鏈閉環。
然而,風雲突變。隨著2023年後美國聯合荷蘭、日本啟動對華半導體設備出口管制,地緣政治陰影開始籠罩。2024年底,聞泰科技被美國列入實體清單;至2025年,美方新規更將其100%控股的安世半導體自動納入管制範圍。商業成功瞬間轉化為地緣政治風險。
危機在2025年9月全面爆發。荷蘭政府罕見地援引《商品供應法》,以“內部存在嚴重管理缺陷”“威脅到荷蘭及歐洲境內關鍵技術知識和能力的延續與保護”等為由對安世半導體實施為期一年的運營凍結,實質剝奪了聞泰科技的控制權。同期,荷蘭法院暫停了聞泰創始人張學政的CEO職務。這一系列行動,標志著東道國以“國家安全”和“技術保護”之名,對已完成的商業並購發起了直接幹預。
面對此局,中國方面迅速采取對等反制。中國商務部對安世半導體中國公司實施出口管制,精准切斷了其70%晶圓在中國的封裝測試環節。這一舉措立竿見影,觸及全球半導體供應鏈的敏感神經,最終促使荷蘭於2025年11月暫停限制措施,聞泰科技重獲控制權。事件雖暫告平息,但其間展現的商業、政治與供應鏈的深度博弈,已為全球企業敲響了警鐘。
安世半導體事件爆發的本質
安世半導體事件,表面上看是一場圍繞企業控制權的商業糾紛,但其本質,是全球化進程深度調整期一次極具象征意義的沖突。它超越了單純的商業並購,成為理解當前全球科技與政治經濟格局演變的一個關鍵切面。
首先,在微觀層面,這是地緣政治對商業邏輯的強制性“接管”。事件最為顯著的特征,是一國政府依據其國內法律,直接幹預一家已完成並購的跨國公司內部治理。這標志著,在半導體等戰略敏感領域,純粹的商業理性——如資源配置、技術整合與市場效率——已不得不讓位於以“國家安全”為名的地緣政治考量。中西方國家科技博弈的宏大敘事,就這樣穿透公司壁壘,具體化為董事會裏的投票權爭奪,實現了政治力量對商業規則的局部“替代”。
其次,在中觀層面,揭示了全球供應鏈從“效率優先”轉向“安全優先”的結構性變遷。風波的核心爭奪點,並不僅限於安世半導體本身的股權,更在於其對英國紐波特晶圓廠等重要資產的控制。這清晰地表明,關鍵產業的供應鏈已成為國家間博弈的“新邊疆”。以往基於成本與效率的全球化分工體系,正被一種強調“治理主權”和“供應鏈主權”的新範式所沖擊。西方國家通過強化對關鍵技術節點的掌控,旨在構建排他性、小範圍的安全聯盟,從而導致全球供應鏈體系出現深刻的結構化裂痕。
最後,在宏觀層面,該事件反映了全球科技秩序主導權與話語權的激烈重塑。西方主導的“中國崛起頂峰論”、“投資環境惡化論”、“中國外資撤退論”等敘事,並非孤立輿論現象,而是這場秩序重塑的配套話語工具。其根本目的,在於汙名化中國的發展環境,阻礙資本與技術向中國流動,從而延緩中國在關鍵科技領域的攀升進程。因此,安世事件不僅是中美之間的技術控制權之爭,更是圍繞科技發展權、規則制定權與國際經濟秩序再平衡的全面博弈。這一風波將全球科技領域“霸權維護”與“發展權爭取”這一核心矛盾公開化、具體化,預示著一個更多摩擦、更多幹預的國際商業新常態的到來。
安世事件對中國企業
開展跨國並購的啟示
安世半導體事件的波折,絕非孤例,而是中國高科技企業全球化進程中一堂代價高昂的“必修課”。它警示我們,在逆全球化暗流與科技博弈加劇的時代,舊的並購邏輯已然黯然失效。中國企業要想在全球市場中行穩致遠,必須從根本上構建一套更具韌性、更富遠見的新戰略範式。
啟示一風險認知升維:從商業盡調到地緣政治盡調
傳統的跨國並購風險評估,聚焦於財務、法律與市場。安世事件表明,地緣政治風險已從“或有風險”升級為“必查風險”。聞泰科技對安世的收購,雖完成了商業和法律上的完美操作,卻未能充分預判數年後面臨的、以“國家安全”為名的追溯性政治幹預。這要求中國企業必須:
建立政治生態掃描能力:在並購前期,不僅評估目標企業的技術價值,更要將其置於中美乃至全球科技競爭的宏大棋盤上審視。對於半導體、人工智能、新能源等敏感行業,需對東道國的政治風向、關鍵部門的政策傾向、以及潛在的反制措施進行前瞻性模擬。
制定“最壞情形”預案:並購方案中必須包含地緣政治風險的應對預案,包括可能的審查延期、條款變更、甚至交易終止的代價。正如紐波特晶圓廠案例所示,即便並購完成,資產控制權也非一勞永逸。企業需評估自身在極端情況下的損失承受能力,並通過法律、保險等多種工具進行風險對沖。
啟示二控制權深化:從股權控制到技術與供應鏈的自主可控
安世半導體事件揭示了一個殘酷現實:股權控制僅僅是起點,而非終點;只是“入場券”,而非“保險箱”。真正的控制權體現在對公司戰略決策、核心技術資產與關鍵供應鏈的實質性掌控中。為避免“投而難控,控而難整”的困境,企業應:
牢牢掌握核心“硬資產”:一方面,將研發、關鍵生產線等核心環節布局在國內,是確保風險可控的基石。這並非走向封閉,而是構建一個即使外部環境惡化,也能保證核心業務連續性的“安全內核”。另一方面,通過在國內建設先進的研發中心和生產線,能夠更有效地吸收、消化並創新收購來的技術。
實現技術的深度內化與反哺:中國企業必須牢記,並購的最終目的不是財務投資,而是能力獲取。必須在整合期內,建立高效的知識轉移機制,讓海外技術深度紮根於國內研發體系,形成“海外前沿突破”與“國內大規模應用與迭代”的雙循環,最終反哺並增強中國母公司的全球技術領導力。
啟示三戰略格局重構:從單一據點收購到全球化多元化布局
“孤注一擲”的單一市場依賴,在高度不確定的國際環境中無異於一場豪賭。 安世事件的終極啟示在於,中國企業的全球化不應是“攻占一個堡壘”,而應是“構建一張堅韌的全球網絡”。
構建多元化的“去風險”生態:在可能的情況下,通過在不同國家和地區進行布局,分散地緣政治風險,而不是將“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這需要企業具備全球視野,在關系更穩定的區域建立合作夥伴與備份產能,增強體系韌性。
完成從“買家”到“夥伴”的身份蛻變:在並購後的整合中,著力將自身塑造為本地經濟的“貢獻者”與“利益攸關方”。通過保留就業、持續投入研發、與本地產業鏈深度融合,贏得東道國的社會認同與政治信任,為企業在風暴中贏得至關重要的緩沖空間。
總之,安世半導體事件用一個相對完整的周期證明,大國博弈下的全球科技競爭,已從單純的技術競賽,升級為涵蓋戰略預見、運營控制與全球布局的“系統性能力”之爭。過去那種依賴於資本和商業智慧的並購模式,須讓位於一種融合了政治智慧、技術主權與生態構建的“韌性全球化”新思維。這不僅是風險的規避,更是未來全球產業領導力的真正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