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潘錫堂 台灣輔仁大學兩岸關係學暨國際關係學教授、海峽兩岸學術文化交流協會副理事長

美國總統特朗普最初向烏克蘭索取稀土礦未遂，隨即派國務卿魯比歐前往沙特首都利雅德，與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就俄烏停戰問題展開會談。然而，苦戰三年的烏克蘭未應邀與會，相關的歐洲盟邦也都被拒於場外，他們只能在場外呐喊“不能接受沒有烏克蘭參與的協議”。特朗普對此置若罔聞，還要求烏克蘭以5千億美元的稀土抵償美國援助，甚至將戰爭的發生歸因於烏克蘭。烏克蘭幫西方圍堵俄羅斯三年，最終卻落得被棄如敝屣，令人不勝唏噓。尤其，特朗普2月28日在白宮當著媒體的面批評前來簽署稀土協議的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後者堅持無安全保障則不接受停火，使得雙方不歡而散，稀土協議簽署取消，俄烏停火添加變數。

俄烏衝突屆滿三年，結局逐漸明朗。特朗普與俄羅斯總統普京通電話後，雙方外交高層旋即在沙特展開談判，烏克蘭與歐洲全部摒除在外，抗議之餘無技可施。烏克蘭除了被迫接受失去領土的命運，特朗普還要求烏克蘭提供一半的稀土資源，作爲這三年美國對烏克蘭支援的補償。特朗普不但拒絕簽署聯合國俄羅斯譴責案，還要求七大工業集團（G 7）會議不得使用“俄羅斯侵略”字眼。有論者認為特朗普急於結束俄烏衝突，積極向普京示好，是希望聯俄制中，抽調歐洲軍力，專注遏制中國崛起。姑不論這真是特朗普的盤算，或只是論者的主觀期待，但俄烏衝突的結束、烏克蘭的重建乃至世界秩序的重置，複雜程度遠超過美中對抗的簡單立論。尤其，特朗普聲言要結束俄烏衝突，卻一直對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冷言冷語。從這樣的心態看，外界要期待特朗普扮演“公平的調停者”角色恐怕很難，就算戰爭如願停止，烏克蘭的命運也令人擔憂。

“特朗普震蕩”令人目不暇接

特朗普自1月20日回歸主政，他的“美國優先”路線卻不斷模糊傳統盟友與敵手的界限，對烏克蘭及對俄羅斯的談判姿態就大相逕庭，把美烏關係搞得天翻地覆。當年在華府受到英雄式歡迎的澤連斯基，卻成了特朗普口中的“獨裁者”，甚至是俄烏衝突的始作俑者。美俄2月18日在利雅德舉行談判，同意著手迅速解決俄烏衝突，但特朗普的立場大轉變，已衝擊到二戰後的世界秩序，給歐洲帶來新的挑戰，也引發亞洲盟友的不安。特朗普及其盟友認為，保衞歐洲的成本太高，歐洲應為自身防衛付出更多。在這種觀點看來，一旦美俄和解，美國更可從歐洲地區撤出更多軍隊，或者將國家安全資源轉向應對中國。特朗普不惜為此犧牲烏克蘭的利益。

很明顯的，最直接受到“特朗普震盪”所衝擊的，無非是澤連斯基和烏克蘭人，除了自己沒有上談判桌外，還受到特朗普指責挑起戰端。據悉，特朗普準備接受普京的條件，包括承認失土和烏克蘭不加入北約等。然而，俄烏衝突的利害關係人除了俄烏兩國之外，還有歐盟國家，烏克蘭和平協議若未能顧及歐洲安全，恐怕無法永續維持和平，這對號稱“偉大的談判者”特朗普而言，絕對是一大諷刺。因此，與其在當下抨擊特朗普是否會出賣烏克蘭，不如再讓子彈飛一會兒，特朗普絕對會不斷出牌，直到他認為真正想要的利益已經拿到手。

特朗普再次上台後正在改變美國的整體外交戰略取向，而日前的慕尼黑安全會議中，歐洲各國焦點圍繞在“背叛”與“姑息”，特朗普可能在俄烏衝突中放棄烏克蘭的態度，引發歐洲擔心美國不再提供安全擔保。等同特朗普背叛烏克蘭和歐洲盟邦，姑息俄羅斯對烏克蘭的攻擊行動。美國副總統萬斯及國防部長赫格塞斯公開了美俄初步達成的協議要點：烏克蘭若要恢復2014年以前的邊界“不現實”；戰後對烏克蘭的維和任務應主要由歐洲國家承擔，而不應是一個“北約的任務”，美國不會派維和部隊到烏克蘭；同時，不接受烏克蘭加入北約。這些初步談定的原則完全符合普京的心願，卻背離烏克蘭和歐洲國家卑微的起碼請求。看來烏克蘭抗俄白白犧牲，美歐強權利用完就丟，死活完全不管。澤連斯基原先被美歐國家推為抗俄英雄，備受吹捧，但如今不但要承擔戰敗的責任，甚至被指為戰爭發動者，最終被美國一腳踢開，特朗普與普京主導棋局，烏克蘭淪為由人擺佈的籌碼。這個結局再次證明國際政治上沒有絕對的公理正義，只有利益。

尤有進者，澤連斯基過去3年之所以能一派正義凜然，主要是靠著歐美國家的力挺，又送武器又送金援。唯利是圖的特朗普無視所謂的“盟邦道義”，必然會千方百計搞定俄烏停戰，至於要犧牲烏克蘭多少土地和利益，並不在他的掛慮中。美俄這次在利雅德的談判，共達成四項共識：一、美俄建立磋商機制，以實現“外交關係正常化”；二、兩國成立“高階團隊”，盡快結束俄烏戰衝突；三、雙方同意為地緣政治及經濟投資的合作奠立基礎；四、雙方確保以有效方式推進談判進程。近幾年，西方國家聯手“圍堵制裁”俄羅斯；到如今，美俄外交閃變為“關係正常化”，這是多麼迅速的變化。面對美俄談判，曾與烏克蘭同仇敵愾的歐洲國家卻被晾在一旁，當然備感尷尬。法國總統馬克龍為此召開歐洲緊急會議，但各國對於是否派兵支援烏克蘭，卻難獲共識。歐盟若只有道德喊話，無法提出具體策略，烏克蘭不僅將面臨割地之痛，亦無法加入北約，甚至得不到國際戰後重建的援助。

值得注意的是，2月24日的聯合國“大會”，通過了歐洲支持烏克蘭並譴責俄羅斯的提案，美國卻投下反對票。同一天，聯合國“安理會”卻通過美國呼籲結束烏克蘭戰爭的議案，未譴責俄羅斯；美、中、俄共同投下贊成票，英法等國則選擇“棄權”。安理會的決議，被解讀為“特朗普與歐洲公開決裂”。過去3年的俄烏衝突，歐美緊密並肩同行，共同支持烏克蘭抵抗俄羅斯。如今，僅僅是美國總統由拜登換成特朗普，為何西方聯手資助烏克蘭抗俄的正當性立即瓦解，連美歐之間的“盟友”關係也變得“可割可棄”，這真是讓人目不暇給的變化。美國不僅拒絕譴責俄羅斯的“侵略”，甚至在安理會上選擇中、俄兩國站在同一邊。特朗普此種“對手變朋友”的迅速變換，歐洲各國當然看不下去，但他們也自知無法阻止；因此，英、法等國並沒有投下“反對票”，而是“棄權”，以示沉默的吞忍。特朗普用冷酷的手段逼烏克蘭停戰，用粗暴的態度要求歐洲盟友追隨，卻反身去擁抱遭它制裁多年的所謂“侵略者”，這些場景在在讓人瞠目結舌。然而，特朗普的粗暴和冷酷，卻有一個高尚的藉口作為支撐，他是為了終止戰爭，帶來雙方人民的和平。

美國已由多邊外交的領導者

轉為現實外交的交易者

再進一步言，美國急於結束俄烏衝突，有兩大重要國際戰略考量，首要考量是在印太地區的戰略平衡問題。不久前，美國國防部長赫格塞斯表示，歐洲盟友應負擔起更多自身安全責任。他也指出，美國當前更重要的任務是阻止中國大陸在印太地區引發軍事衝突，並確保威懾有效。故此，特朗普積極展現對普京的友好，嘗試“聯俄制中”。其次，另一項重要考量是供應鏈的安全。特朗普推動與烏克蘭稀土礦產合作，目的是降低對中國大陸關鍵礦物的依賴，確保軍工、能源產業的供應鏈安全。然而，特朗普言語辛辣，未對道德價值有所著墨，背後仍是美國以國家利益為主的現實主義原則。美國雖在現階段取得其政治利益上的進展，然而特朗普急於以雙邊談判處理複雜的戰爭問題，卻引起盟友與夥伴的質疑。特朗普與普京妥協的決策，也降低了美國的信任度。例如，在聯合國決議案中，歐洲各國聯合譴責俄羅斯，但美國卻與17個國家投下反對票，增加與盟友的衝突。特朗普處理俄烏衝突的方式及其在聯合國的外交行為，吾人應有所認知及警惕，美國已從多邊外交的領導者轉向現實外交的交易者。

特朗普把普京當盟友

會不會“真心換絕情”

一言以敝之，特朗普顯然正享受他與普京間的蜜月期。面對俄烏衝突，特朗普急於建功，期待迅速停戰，並取得符合美國利益的結果；而特朗普的言談中似乎對普京非常信任，堅信普京也有意快點結束戰爭。特朗普甚至願意在發言上與俄羅斯同步，站到同一陣線。儘管特朗普對自己的談判技巧充滿信心，更自認有識人之明，但把普京當作盟友對待極有可能真心換絕情，畢竟特朗普不願出動一兵一卒的想法昭然若揭，難以為美國取得有利的談判位置。烏克蘭前外長克林金即提醒，俄羅斯只承認力量，美國必須展現實力和籌碼，否則極有可能被俄羅斯抓住弱點。特朗普現在在外交上的嘴巴強硬，卻看不到硬起來的決心。倘若特朗普應付俄羅斯，也是如此天馬行空、口說無憑，背後沒有硬實力支持，恐怕極容易被普京看破手腳。因此，特朗普碰上普京突然像個老好人，全把停戰的希望寄託在普京的善意之上，其態度近乎綏靖主義，或許能與普京保持短暫的友好，卻難保普京哪天翻臉不認人。換言之，除非停戰結果符合俄羅斯利益，否則就算俄烏衝突真的停戰，也恐怕不能長久。

目前美國與烏克蘭未能達成協議，象徵著特朗普的強勢交易式外交策略遇到了瓶頸。這次事件的關鍵不僅僅是美烏雙方未能達成協議，而是特朗普政府對於歐洲安全框架的整體設計，是否真正能夠經受現實政治的考驗。特朗普的外交手段向來以“交易”為核心，他再度上台以來並未延續傳統的“強力抗俄”立場，而是希望透過雙邊談判來化解緊張關係，甚至試圖以此作為重塑歐洲安全框架的起點。此次美烏雙方談判的核心之一就是美國希望與烏克蘭簽訂礦產開發協議，然而澤連斯基對此顯然有所保留，擔心此舉可能影響烏克蘭的主權和長期經濟利益。此次美烏談判破裂，表面上看來是雙方在條件上未能達成共識，但更深層的原因可能來自特朗普對自身談判能力的高度自信。他一向以“強勢交易”著稱，認爲透過施壓與談判技巧，可以迫使對手讓步。這樣的談判方式在涉及國家安全和地緣政治的議題上，卻未必能達到預期效果。至於美烏談判是否還有轉圜的可能？答案取決於美國如何調整策略。如果此次談判的破裂只是因爲溝通不順暢，未來雙方仍有機會重新協商。然而如果特朗普政府仍然堅持“施壓取利”的模式，而未能考慮烏克蘭的戰略需求和歐洲整體安全情勢，那麼這場外交布局恐怕將陷入更深的困境。究竟談判能否重返正軌，還是最終淪為一場難以挽回的外交挫敗？全球正在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