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本刊首席記者 納婕謐

晚上八點，普寧的暑氣還未盡消，空氣中湧動著讓人疲倦的燥熱，出門變成一場考驗。可在南山英歌舞隊訓練基地門前，一個接一個的隊員按時出現，準備好參加明天演出的彩排。

讀到這裡，相信許多讀者腦海裡出現的是一個個穿戴整齊、訓練有素的好學生形象，可事實完全相反，這些在大熱天還能準時到場的隊員多是早早就輟學的自由職業青年，他們大多穿著時尚，染一頭黃髮，騎著電驢，腳踩人字拖，三三兩兩的晃進了訓練基地，不少人嘴裡還叼著一根香煙，一片吞雲吐霧中，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來聚眾鬧事的。

到了彩排時間，這群“社會青年”卻突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支精氣神飽滿的英歌舞表演隊，儘管是彩排，但每位隊員依舊不留餘力的將每一個動作完成到位，發出的每一聲吼叫都直擊人心靈深處最原始的對力量的渴望，這吼叫聲伴隨著激烈的密密鑼鼓，穿透訓練基地的三面厚牆，響徹了整個普寧市。

無論是誰，都很難不為這樣的場景駐足。因為他們展現出的元氣和純粹，是這個倡導躺平的時代最為稀缺的特質。可為什麼這樣難得的優良特質是出現在這樣一群 “社會青年”身上？畢竟光看外表，他們彷彿渾身都寫滿了三個字——不靠譜。

彩排結束後，這班隊員又歪歪斜斜地靠在休息室的沙發上，恢復了“原型”，繼續吞雲吐霧了起來。這樣的場景，讓在場的我甚至有點不敢相信他們就是剛才跳得那麼到位和認真的表演者，但每個人臉上大粒大粒的汗珠又在告訴我如假包換。究竟為何有這麼大反差？看似散漫懶散的青年們，為什麼在對待英歌舞時能迸發出如此強悍的向心力？

簡單的用弘揚中華文化這樣的宏大敘事是不足以解釋的，畢竟中華文化的內容非常多，為什麼這兩年偏偏火的是英歌舞，而不是其他？同事隨機採訪了幾位表演者，其中一位的回答令我們都頗為觸動。

採訪剛開始時，周圍的隊友都在嘻嘻哈哈地打趣著這位受訪者，尤其是當他介紹自己的本職工作是賣肉時，房間裡更是笑成一片，再追問賣什麼肉，他毫不掩飾的回答賣豬肉的，這下一群人更是笑得震天響，屋里充滿了快活的空氣，尤其當旁邊人高喊出一句，不是賣豬的，是殺豬的！氣氛更到了高潮。這笑絕不是嘲笑，而是反差感帶來的幽默，誰能想到一位舞者的正職是屠宰呢？接下來同事比劃著剁肉丸的動作問這位豬肉佬宰肉和舞棒是否有些共同之處？他直說：都很勇猛！

進一步的疑問是，費力氣地“與豬共舞”一天後，他為何還要馬不停蹄的跑來訓練基地揮灑汗水？

“我15歲時就參加了英歌隊，現在已經30出頭了。只要我一有時間，我就會過來參加排演，沒有表演時，就和幾個小夥伴約著一起練習。不為其他，就是因為喜歡。從小在村裡長大，一直耳濡目染英歌舞。之所以選擇幹賣豬肉這一行，也是因為這工作的時間安排很自由，我可以經常過來參與跳英歌舞。跳舞並不能在經濟上給我帶來什麼益處，最珍貴的是它帶來的快樂，我很享受它。在跳的過程中，我感受到一股無所畏懼往前衝的力量感，這給了我在生活中、為人做事的一份鼓勵。我越來越堅定地感覺到，跳英歌舞就是我的熱愛所在，我會一直跳下去，直到我跳不動的那天。”

熱愛讓人和人有了不同。後來和同事交流，同事說已經不記得當時他說了什麼，只記得他說話時所洋溢出的那種精神狀態，飽滿的激情令這位舞者拋開所有了干擾，忘卻白日工作的疲倦，不因殺豬匠的身份畏懼他人眼光，只一心沉浸在英歌舞給他帶來的積極體驗中。作為英歌舞舞者，他走遍中國，甚至走出國門到英國倫敦街頭表演。

“排演時，我們沒有固定休息的時間，只有當我們真的動作到位後，我們才會休息，因為只有這樣，我們在上台時才不會緊張，心裡才有自信，跳英歌舞提升了我們個人的精神面貌。如果沒有愛上英歌，參與英歌，體會到文化精神的魅力，我不會知道生活不止只有物質上的追求，它更需要精神上的豐富。”

此時站在我們面前的，還是一位世俗意義上的豬肉佬嗎？不，是一位真正的舞者，一位英歌舞舞者，一位生活的舞者。尼采曾說，不曾起舞的每一天，都是對生命的辜負。或許我們每個人都應當學着像他一樣，試試卸下生活這把“屠刀”，讓自己腳尖離地，在自己生命的曠野之中，自由的跳一支舞，然后带着这支舞，重新面对生活。

我的同事剛好來自潮汕地區，他告訴我，輟學之所以在潮汕地區常見，很大原因是這裡經商意識很濃厚，許多家長認為讀書沒什麼出路，早早出來創業或幫家裡做事反倒是好的選擇。的卻如此，在英歌隊我所見到的輟學青年們，多已經出來工作，有洗車的，有自己搗騰直播的，問起他們為什麼喜歡英歌舞，他們的回答高度一致，因為很酷！

誰都可以做一名英歌舞舞者，誰都可以因為英歌舞而變得很“酷”，找到屬於自己的觀眾。這樣的包容讓英歌充滿了吸引力，英歌從來都是大眾的藝術，演繹的是梁山好漢的故事，這些好漢沒有掌權的爹、有錢的媽，全憑借自己一身精氣神行走江湖。英歌舞之所以如此吸引大眾，正因為它具有的這個時代最為缺乏的精神內核，那震天響的舞聲，彷彿在對迷茫在生活里的人說，舞起來吧，你充滿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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