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鄉走丟——觀電影《臍帶》

版次:P61来源:香港經濟導報    2023年10月16日

在疫情侵襲之後,許多人都處在無所適從的狀態之中。而電影,猶如「洞底」裏照射出來的一道光亮,藉由我們的日常生活與人際關係之間的思考,帶來發自人類的最真實的力量。

九月二十七日晚,由康樂及文化事務署和華南電影工作者聯合會合辦,銀都機構、南方影業及中國電影基金會協辦的「中國內地電影展二〇二三」假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舉行開幕典禮,並放映喬思雪執導的《臍帶》作為開幕電影。

電影《臍帶》為留法新銳導演喬思雪首部劇情長片,透過母子回溯故土傳說,按圖索驥拼湊出一部涵括親情與生命的哲思寓言。由傅若清擔任總製片人,曹鬱、姚晨監製,金雞獎最佳女主角巴德瑪、遊牧電子音樂人伊德爾領銜主演。故事講述音樂人阿魯斯因為不滿哥哥對患有阿爾茲海默症母親的照顧方式,所以決心帶她返回蒙古草原,尋找記憶中家鄉故事裏的陰陽樹。為了防止母親走失,阿魯斯將繩子繫在兩人腰間,好似臍帶般的連接,建立起奇妙「逆位」親情關係,冥冥中牽引着兩人走向草原深處,從開始彼此羈絆逐漸轉化為相互理解,最後母親終於回到惦記的故鄉,阿魯斯也從中得到平靜和力量。

影片一開場,即是電子音樂演唱會的現場,迷幻的電子音樂摻雜着樂迷們揮舞的雙手和閃光棒,沉醉在五彩繽紛的世界中。突然,音樂人阿魯斯的手機屏幕顯示出「媽媽」來電,之後鏡頭轉去一片高樓夜幕之下,阿魯斯拉着行李箱獨自走在馬路上,撥打母親的電話,一場母子重逢的「奇幻之旅」就此拉開序幕。

車窗外的風景由平原逐漸變為遼闊的草原,阿魯斯從大城市回到了內蒙古的一個小城鎮。城鎮裏是阿魯斯哥哥的家,舊式的居民樓,哥哥嫂子照顧着逐漸失憶的母親。為了防止母親再次逃走失蹤,母親的房間被鐵欄鎖住,房間內的牆壁上,畫滿了母親對於故鄉的回憶圖景——大樹,草原,羊群……一到晚上,母親就成了全家人的「噩夢」,整宿不眠,不停畫畫,將尿液潑在身上。為了處理好鄰里關係,哥哥小心翼翼地維繫着這個家的平安,每日的煎熬使得他尤為的疲憊和憤怒,可出於對母親的愛,他不得不一邊咒罵一邊夜起為母親清洗。不忍心母親被哥哥辱罵,阿魯斯與哥哥在洗手間裏爆發了巨大的爭執,倆人臉上都掛了花。母親為何這般?只因她不停嚷嚷着要「回家」。但是,要回到哪裏的家呢?

翌日,阿魯斯帶着母親回到了內蒙古呼倫貝爾大草原的家裏。就在阿魯斯整理屋子一眨眼的工夫,母親又跑到了湖邊跳舞。擔心母親再度走丟或失足落水,於是阿魯斯用一條粗布繩帶繫在自己與母親的腰間,使得母親的身體無法脫離自己的視線。本以為到了草原家裏,母親就會安心,於是睡覺前阿魯斯解開了那條繩子。可到了夜裏,母親又跑出了家門。對於母親,「家」究竟在哪裏?母親在城鎮裏迷失方向,又在草原上再次出走,像一個迷路失途的路人,在故鄉走丟了。在阿魯斯面前,母親退回了孩童的心智,她對水草豐茂的故土草原充滿了興趣,可她始終找不到老照片上早已離去的父親母親。她會在夜裏看到父親母親的幻影、來接她歸去的穿着本地服飾的迎神隊伍,失智的她惟能想起來的就是不停地呼喚「媽媽」,亦是在呼喚走失了的自己。直到走上草原的祭敖包,眾人圍繞其行走、祈禱,母親的眼睛突然變得炯炯有神、面部也瞬間嚴肅起來,有一種「神性」頃刻間顯現在母親身上,彷彿那一刻的她,不再是別人的母親、他人的妻子,她回到了最初的自己,靈魂在此得以安放。正如美國作家梭羅在《瓦爾登湖》裏寫道:「讚頌的不是那個伊甸園,而是你自己。」

當母子間的溝通變得無效,兩人的生活間隔着巨大的差異時,音樂和語言成為兩人產生對話的一條無形的臍帶。在城鎮裏,失智的母親亦是「失語」的,她所熟悉的一切已經不復存在,她仍停留在過去的時光裏。當她見到服裝店陳列的蒙古袍時,她會自認為是自己的衣服;當她走進廢棄的舊式戲院時,她會安靜坐下傾聽着她想像出的音樂演出……當她回到本以為自在的故鄉草原,有形的和無形的繩帶都纏繞着她。而只有當母子二人坐上老式邊三輪摩托車,一路向草原深處開去的路上,二人似乎藉由這片草原達到了共識;抑或當二人哼唱起記憶中的蒙古歌謠,音樂的旋律在二人腦海中迴蕩,似乎「我是誰」「我來自哪裏」自然有了答案,二人藉由彼此都熟悉的音樂,來辨識

自己。

影片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一幕是,母子二人從蒙古包走入人群篝火。在火星點點下,人們穿着當地特色的蒙古袍,自由地歌唱及舞動着。熟悉的歌謠,暢快的舞姿,簇擁着母子二人進入其中,釋放着原始的生命能量。也在那一刻,母子二人似乎聽到了彼此的心聲,感受到了某一刻的解脫和自由。最終,阿魯斯解開了纏繞在二人腰間的繩帶,望着母親逐漸遠去、遠去,母親似乎回到了她靈魂的故鄉。「臍帶」終要脫落,每個人都將離開母體,走向自己的道路。或許,靈魂深處正正隱藏着彼此隱形的臍帶。人間生死,或許正如廣袤草原上亙古不變的法則一般,大自然的輪迴,亦是人世間的輪迴。尊重生命,也能平靜接受任何生命的逝去,這是生命的法則。影片結尾,阿魯斯獨自騎着摩托車,在藍綠色的草原上向前方開去,在閃亮的湖泊彼岸,他終於找到了那棵「半生半死」的榆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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